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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道菜叫汉奸[新闻]

发布时间:2020-11-16 01:50:49 阅读: 来源:充气袋厂家

李学辉笔名补丁甘肃武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第二十八届高研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现供职于武威市文联。

出版短篇小说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绝看》《李学辉的小说》等有70余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钟山》《北京文学》《飞天》《朔方》《芳草》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选载或参加全国名家小说巡展有十余篇入选各种选本并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末代紧皮手》入围2010年《当代》最佳长篇小说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被评论家、编辑家推荐为2011年年度图书并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二等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奖最佳叙事奖。

马墨山被断奶后父亲马福贵留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甭小看洋芋大洋芋撑死人小洋芋噎死人。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瞪着眼睛可着嗓子。马墨山惊恐地躲在母亲怀中把冲出喉咙的哭憋了回去紫红了脸。母亲抱着他快步出门到街口朝他后背上拍了几巴掌把他咽进肚子的哭回了出来。他的哭声婉转而凄凉。母亲说从那一刻起这辈子她就没心安过。

这个情节是母亲转述给他的。母亲还给他交代了一句话记住一个叫张伟岸的人。

马墨山断奶三天后父亲马福贵的身影在家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1958年的夏秋巴子营的天蓝得让人不忍多望几眼。县委书记张伟岸和副县长马福贵并肩而行。一望无际的黄后又是一望无际的绿张伟岸和马福贵像两株庄稼摇曳在田野中。黄是麦子收割后整体呈现的麦茬绿是摇头晃脑卖弄风骚的秋庄稼。瘸着一条腿的张伟岸扯住一株在风中摆动的高粱对马福贵说看他娘的学我呢。马福贵笑了学得再像它也是高梁。今年夏粮亩产超过300斤已是巴子营最好年份的产量了。张伟岸放开了拽着的高粱上面下达的任务是亩产要超过800斤

“要亩产还是要命”马福贵跺了一下脚。

“亩产要命也要。”张伟岸望了一眼隐约闪出的高耸的麦垛“你负责产量我负责保命。”

马福贵的眼睛被一垄又一垄茁壮发绿的洋芋秧吸引。“产量瞒不住巴子营老百姓的命也难保。我看过通报亩产报了900斤的县委书记已撤了两个人家要报的最低数是1000斤。”

“咋办总不能让巴子营人从老鼠洞中抠粮吧”张伟?a href=http://www.gushidaquan.net/l/z/201006/76.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杜牧艘幌伦约旱拇笸龋?ldquo;瘸腿上拿棍敲这事不是这么个整法。”

马福贵拉着张伟岸来到洋芋地旁“保命的是这些东西。”

张伟岸掐下一朵洋芋花嗅嗅有点轻微的臭味。漫天的风下来洋芋花摇出了遍野的韵致。“洋芋不在交纳公粮范围内清空粮食仓底交多少算多少。”

“仓底不要清空按人头储备点麦子明春好做种子粮。”

“行吗”张伟岸踢飞脚边的一块土疙瘩。

“不行也没得法子。即使把麦茬再割一遍也割不出上面下达的任务数。”

马福贵扒开一株洋芋的底部看到根上斜七竖八的结着十几个洋芋豆指甲盖般大他叹口气到地的另一头去了。

张伟岸也甩腿跟了上去。

督察组到巴子营的那天天上落了几滴小雨。雨打在收获的洋芋堆上洋芋上有了一点两点的印记像泪痕。张伟岸立在洋芋堆旁望着啃了一口洋芋的马福贵。

“藏起一部分免得算了任务数。”马福贵发现他咬过的洋芋上面有几点血印。

“洋芋不算粮还是堆着吧望起来有气魄。”张伟岸踢了一脚洋芋。

看了仓中剩余的种子粮督察组来到洋芋堆前个大肉肥的洋芋拧着督察组长的眼睛“把仓中的粮全部交公洋芋分一半拉到城中慰劳工人阶级”

“仓中的是种子粮这些洋芋。是用来度荒的。”马福贵抬手擦了一下嘴。

“想立山头什么觉悟”督察组组长立起了眼睛。

“拉拉全部拉走都行。”张伟岸拉过组长“这人犟是十头牛也拉不弯的一把犁。我们响应号召”

喜气洋洋的洋芋在卡车上东摇西晃着走了马福贵望着地上残存的几个小洋芋嚎啕大哭。附近的社员围上来看马福贵哭。他把几只小洋芋拾起来攥在手中扫视了一眼漠然的社员指着张伟岸的身影骂起来混球巴子营人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一冬无雪告急的报告每天都如雪花一样飘落在张伟岸的案前纸张一天天增高每天都有饿死人的字眼从纸上走下汇成一种哀音张伟岸从纸上看到了爬着的横七竖八的瘦骨。

马福贵像野兽一样悠荡在巴子营他不放过每一道沟渠和树木。杨树的叶子干枯得像老妪的脸颊他拾起一片放进嘴里嚼出一种苦涩。他拾了几片装进口袋蹲在地埂边刨着冻土黄黄的草根下面是什么他刨不动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草芽冒尖的时候就到了春天。春天的眼睛一睁开花花草草就会满巴子营乱跑这些花花草草能暂缓人们肠胃的蠕动。

回到家中他掏出几片杨树叶丢进锅中。锅里冒出了一股怪味弥散在屋中他舀了一点汤汁发黑透黄的汤汁生涩而呛嗓。他听到了肠子的叫喊和胃的咒骂。

“会喝死人的。”他倒掉了汤汁看了一眼趴在炕上望着他的马墨山。他坐在炕沿上搓了一下马墨山的头马墨山吃疼扭了一下脑袋。外面的叫喊声传来他走出门去又倒回来拽下套衣扔在炕上走了。马墨山抓住父亲衣服上的一只纽扣用舌头舔了舔。

县委大礼堂里坐满了人都面黄肌瘦。

“巴子营的灾荒是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马福贵好大喜功的左倾思想造成的他置巴子营人民的死活于不顾腾光粮仓让上面拉走洋芋。这样的人当领导巴子营的人全部会饿死。”

这是马福贵听到的最后一席话当时的张伟岸慷慨激昂。马富贵听到“死”字时洋芋般的拳头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他初时感到了疼很快疼痛感就消失了。等马墨山的母亲赶到县委礼堂时马福贵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叫喊了。瞧着丈夫浑身的紫伤她背柴一样背起了丈夫迎受着众人的目光走了。

人散了张伟岸坐在主席台上公安局长立在旁边两人都长久沉默。

“这事瞒不过去的。”公安局长挤出来一句话。

张伟岸没搭言起身走了。

三天后张伟岸因草菅人命、欺瞒上级造成巴城千人饿死被通令枪决。

明白了真相的巴子营人拖着身子来到马福贵家给他送行。巴城的空河滩上张伟岸的妻子坐在枪决现场央人在河滩上挖了一个坑把他的尸体在草席中一卷埋了。第二天有人告诉张伟岸的妻子草席还在河滩上尸体已支离破碎。张伟岸的妻子叹口气从嘴里迸出了一个字好。来人以为耳朵出了问题瞅瞅他看到了张伟岸妻子的冷寂便转身走了。

来人走后两岁的张天天倚在被窝上听到了母亲狼一样的哭声。

马墨山的母亲和张天天的母亲在巴城的东门相遇。马墨山的头搭在母亲肩上像一只葫芦在滚动张天天瞪着圆眼竭力伸出手去想摸一把马墨山的头。两个女人对望着马墨山的母亲眼里乌云翻滚张天天的母亲眼里火焰四射两人盯望了许久。马墨山看到了张天天母亲眼中的怪异哭了起来。张天天母亲从马墨山的哭音中听到了一种凄惨便挤出了东城门。

她像一口唾液被巴城人一口啐出就飞离了巴城。

马墨山的母亲发现他对洋芋痴迷时他已经上了小学。巴城不大学校、商店就那么几所。马墨山沉浸在一大片有爹的孩子的氛围中像一只坏了半拉的洋芋被人踢来踢去。春、夏对他来说比撇在荒地的洋芋还要无助。一旦商店的货架专柜上有洋芋布满时他的脸就会舒展成洋芋花。早晨上学时商店门还未开马墨山走到商店门口从门板缝里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从门板缝里挤出的那种味中他总能清晰地分辨出洋芋的那种类似狗屎的气息。到了教室读着那些口号似的文章上面的字总像洋芋一样奔来窜去教他的老师迄今记得他的一篇《我的爸爸》的作文的开头“我的像洋芋一样的爸爸在众人的拳头下轰然倒下他留给我和妈妈的是一只种到地中永远也不会发芽的手。我无法确认那只洋芋是不是爸爸的魂我一睁眼什么也没有那只洋芋也像我可怜地缩在墙脚被一只老鼠滚来滚去。”老师知道马墨山家的故事没有公布这篇作文。若干年后已任巴城县委书记的马墨山从老师手中接过那团揉皱的纸团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前有无数只洋芋在飞。

主管农业的巴子营副县长张天天桌上摆着一张改良洋芋品种、扩大种植洋芋面积的报告这次引进的有三种英国品种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网上贴着的洋芋照片很正常看不出任何有吸引力的地方。报告是巴子营镇送来的。报告上的一二三四诸条蚯蚓般蠕动在纸上。张天天攥紧拳头搁到纸上拳头也像一只洋芋极像夏洛特。他站起来提壶朝杯中续水发现壶中空着打电话给办公室办公室值班的人惊讶道马书记带人到巴子营镇调研推广洋芋种植的事去了张县长怎么还在办公室张天天翻开电脑记事本看到了那则告知他关了电脑叫上司机直奔巴子营镇。

马墨山坐在地埂边和几位年轻人交谈他手中晃着几张资料有小麦的、洋芋的、玉米的。“双垄洋芋产量高、个大价钱也可观。”几位年轻人是镇上的干部春草般探头听着马墨山的咄咄言语憧憬着万亩洋芋丰收的盛景。不太遵从季节的风顺路过来扫拂着众人。有人缩缩脖子挤走了风。“要想富种洋芋。”马墨山抬头望了一下天云还未褪去冬装很厚臃肿在空中。看到张天天马墨山挥挥手镇上的干部挂出半脸笑意伸出的手又缩回去。“至于怎么种植张县长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们和他商量。”马墨山掸去衣袖上的几粒土驱车离去。

张天天望着镇上的领导他们年轻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喜乐挂出的笑意被春风卷走他们树般立着。翻起的土壤有的还未全醒半酣着匍匐在众人的脚下。引进的几种品种在农技员的包中悠来晃去张天天抓了两只把它们从左手扔到右手。“万亩。”他叹口气把洋芋品种仍装回包中像把婴儿放回童车那样小心。

洋芋下种的那天巴子营如过会。张天天立在地头看着那块比他还高出两倍的牌子牌子上的“巴子营万亩洋芋种植基地”几个字把他压迫成一只洋芋。覆膜的沟垄白花花亮开在春日的阳光下跳跃出若干种白的意象他徜徉于这些白中仿佛听到了中外洋芋的交流声。巴子营的土地多呈酸性地块易于板结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等能否适应从所处的纬度来看有一定的风险。他问陪同的技术员这些洋品种的数量技术员说是试种引进的量不大只能种半亩地。张天天吁一口气掏出一包烟来递一支给技术员。技术员望望镇上的干部有吸烟的上前接了烟主管农业的副镇长抢先一步替张天天点了烟。烟雾落地散开一点也冲淡不了满地的白。

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在饭桌上和母亲闲谈谈到万亩洋芋母亲浑身抖起来。张天天扔下饭碗按住母亲母亲的双肩晃动引得他的手也在乱抽。他拿起手机想拨打巴城医院的急救电话母亲俯身用胳膊阻住了他。抖了一阵母亲慢慢平静下来喝了一杯热水向他讲述了1958年发生的那件事。讲到马墨山母亲眼里翻滚的乌云母亲口中的唾液雨点般乱袭。

“他这是设陷阱呢”母亲终于停住了话语。

“不至于。万亩洋芋种植基地是县上的统一部署安排。我们也做了充分调研除进口的几种洋芋品种缺乏权威参照数字其他问题不大。”

“选择巴子营就有了问题。”母亲眼里的恐惧秋叶般悠来晃去。

“从我和他共事多年的经历来看他还不至于那么阴险。”

“得提防。当年你爹做得是过分了但那个年代总得有人做替罪羊。那个年代枪毙人是一句话的事马富贵死后三天上面一个电话、一纸文件你爹就被枪毙了还县委书记呢马福贵成了英雄你爹的头却被打爆了。”

张天天削了只苹果给母亲母亲接了仍放进盘中趿拉着鞋回了卧室。他拧小了桌上的台灯从抽屉中扯出一包烟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父亲张伟岸的身影晃动在烟头边。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他记事起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在母亲的家乡。大学毕业他被分配至巴子营母亲一直闷闷不乐。那时马墨山还未到巴城母亲瞒着他在巴城晃荡了一周在问清所有的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早已调离了巴城后才放下了心跟他来到了巴城。在机关熬了三年后他主动要求下了基层。他凭着个人的能力被提升到县政府后马墨山从外县来到了巴城任县委书记。彼此见面时马墨山一脸英气握手时他感受到了他手心的那种逼人的冰凉。

母亲的血压一天天地在升高。

他推开卧室门母亲靠着床头坐着。他到洗面池中烫了一条毛巾试试温度擦拭着母亲的脸。母亲挤出了一点笑叹口气这是命。张天天笑笑都过去了毕竟是我们先欠人家的。母亲用手巾擦了手嘱他万事小心他应了。

那一夜他窝在沙发上无心无绪地翻着报纸。第二天他在机关食堂碰到马墨山。马墨山瞧他一脸憔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含糊地应了几句说为了确保万亩洋芋种植的成效他想下去蹲点。马墨山放下手中的牛奶杯盯着他看。他讲了对几种洋品种种植的疑虑和对洋芋的管理马墨山笑了称现在缺的就是他这样务实的干部。吃完早餐他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马墨山的让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进了马墨山的办公室马墨山笑着站起来说巴子营镇的书记要去外地挂职一年既然他想蹲点就暂时代管巴子营的诸项事务。

我只是去蹲点巴子营的事由镇长主持这样利于工作。我只管洋芋的事。马墨山望了他一眼笑笑挺原则挺公道啊就依你。那地方是个出故事的地方。马墨山送他出来嘱咐他别太累着。风吹日晒别累着心心累了什么都累。

交付了工作张天天便到了巴子营。

张天天把安放在镇上的行李捆扎了起来往肩上一扛要去巴子营村。镇长拦不住示意副镇长抢了行李。张天天也不言语迈腿朝巴子营村走去。副镇长抱了行李坐车赶到巴子营村腾出了村委会主任的宿舍等待张天天。路两旁的景致在清明节后展开窝了一冬的黄摇摇身晃出一点一点的绿。这些绿一铺开扬眉吐气地制造出一种气息把张天天裹在里面。副镇长等了两个时辰不见张天天的踪影便叫了村主任去迎候让村支书在村委会等待。司机开了车副镇长和村主任顺窗两边张望。车回到镇上镇长听了情况汇报坐了车和副镇长一道去找寻。

到了村委会镇长看看宿舍的摆布摸了一下行李嘱咐村支书将还未拆除的铁炉子生旺。他打开了村委会的伙房一股冬的味道和其他味道混合着扑出镇长捂了鼻子望望副镇长和村主任。两人赶忙找了笤帚和司机一同打扫伙房。成堆的苍蝇尸体已干枯一扫蚂蚁般在地下翻滚。灶台上的污垢星星般点缀。村主任掏出手机叫来老婆。老婆来到村委会找抹布没有便拿了村主任的洗脸毛巾浸水擦了灶台。

“把缺的灶具补齐了为张县长开灶。”镇长叮嘱村委会主任。

主任望望支书支书望着门外不吭声。

“有困难吗”镇长一脸惊讶。

“要半年雇的人的工资谁出总不能让张县长自己掏吧”

镇长有点气恼“我掏你们搞好服务。”

“不是这么个理如果搁在前几年别说一个张县长十个张县长我们也能伺候。现在我们的饭碗也搁在家里。下队多晚都得回家吃饭。”

镇长转身“我看张县长很个性。我们找到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再说。”

一行人再没坐车步行走向洋芋基地。村长笑了“这条路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落过镇、县领导的足迹了。”

镇长不搭言远远地望着一片白中晃来晃去的一个身影。镇长看到皮鞋上爬满了土掏出餐巾纸弯腰擦了一下。他抬起身扔了纸顺田埂走向张天天。

打断了镇长的絮叨张天天指着一块空地“你若真心支持我的工作请在这里给我搭个窝棚。”

副镇长讲了许多不方便张天天火了“行了你们有困难我找人搭其他的你们也不必费心了。万亩洋芋种植的成败事关巴子营农民的收入和巴城的声誉。你专门抽调一位干部配合我。”

镇长缓过劲来让副镇长负责配合“窝棚要搭讲究盖一个住人的、一个做饭的待干透了再让张县长住进去。在窝棚未干时别让张县长住闹出病来我饶不了你们”

“该忙啥的忙啥”张天天挥手驱走了众人。

“我也要住窝棚吗”副镇长在车里问镇长。

“你每周来一次负责后勤保障别打搅张县长的安静。”镇长吩咐村主任“你和支书下午在家中做一顿饭接待一下张县长注意原则。”

村主任应了。到了村委会打发老婆去杀鸡“炒一只土鸡、一盘洋芋丝下一碗手工面。上啥酒我看张县长抽的是十块钱一包的烟。”

“酒再说烟按他抽的牌子先备上一条。”支书敲了敲桌子“抽不抽在人家备不备在我们现在这工作嘿”

进入村主任家的院子张天天停下脚步。院中的一株迎春和榆叶梅一黄一红满树的花朵自在地散发着气息把一个小院弄得活泼起来。地下有几点血迹厨房门上也有一滴两点那是乡下杀鸡的规定动作叫洒地祭门。厨房里飘出的肉香味缠在花朵上花朵很肥地摇了摇。

让进书房炕占了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间。一张皮沙发对门而卧沙发两旁摆着两只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两个花瓶花瓶里有几株塑料花花瓣上布着油污。用一次性纸杯泡了茶村主任请张天天上炕。脱鞋上了炕张天天盘腿而坐。坐了一阵腿脚发麻他伸直双腿身子向后倾斜。村主任拽过被子垫在他身后。斜躺了一阵不自在便下了炕。一坐沙发身子又舒展起来。

鸡一上桌村主任和支书忙着谦让。张天天夹了一块一入嘴舌头受用地蠕动了几下嗓子里的滑润调动了肠胃。一盘鸡肉见底后主任的老婆端上来一盘洋芋丝。张天天夹了几根不脆人口即化一股清香伴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泰。几杯酒下肚村主任的话多了起来他指着满间炕1958年的秋天我爹在这炕上陪过马福贵县长。上了一盆洋芋马县长不剥皮直接吃。我爹抢过去剥了皮马县长恼了说翻年连洋芋皮都没得吃了不要糟蹋。我爹让我妈做了一碗汤面条。马县长要来一只空碗把面条一根一根捞出让我爹端给我爷爷吃他只喝了半碗汤。那年巴子营可是丰年啊麦子全被征调了指望着洋芋救急。不想张书记一声令下将洋芋全部征调走了……

张天天望了一眼炕他也睡过十几年大炕。土炕一般一年得重新砌盘炕中生出的那种炕焦味很浓重睡一晚会附在身上经久不散。他站起来走到炕前拍拍炕沿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200元放到桌上转身走了。

村主任和支书赶到村委会时张天天让他们回去。他泡了一杯茶喝了几口胃里蠕动起来他披衣冲出门去到一小沟边呕吐起来。清空了肠胃他走出村委会。远远的有几点灯火还有几声狗吠。身子哆嗦了几下他紧紧衣服眼前有无数的洋芋在滚动像天上的星星。回到房中他在手机上翻看了一天的要情通报和衣睡了。

母亲来的那天洋芋苗已拱出了沟垄。张天天钻出窝棚抻了几下胳膊。天静得如新收获的洋芋。洋芋苗的叶子脆嫩、滑腻叶面的斜纹柔弱四散。偌大的白海泛出点点新绿微风一吹洋芋苗似荷叶浮隐。他沿着田埂一块地一块地巡查。夏初的巴子营铆足了劲该出现的植物都闪亮登场。许多被忽略的亲切涌上心头一一爬在地头蒲公英、车前草等在沟沿、地埂上缩头缩脑。当母亲披着一身浮土立在他面前时张天天望了一下天。从立春到夏初老天并未落过一滴雨。

把母亲让进窝棚母亲查看了他的铺盖和灶具“一个副县长这是发配还是劳改”

张天天笑了“人生难得这种清闲。我都想把淑娟和爱儿带来辞了职种它万亩洋芋。过这种日子多好白天与云为伴晚上和风为伍。自在自由。”

母亲煞白了脸“这地方你爹搭上了命你还想把张家搭几辈子你如果把淑娟和爱儿带过来我死给你看”

张天天扶母亲坐下“没那么严重。我能守着这万亩良田他们来转转还可以呆下去恐怕不可能。”

母子俩聊着天。外面一阵响声送水的百姓放下桶大声招呼提桶向缸中倒水。水缸满了张天天递一支烟给送水的。送水的回绝了张天天母亲递过来的水杯擦擦汗“张县长一春无雨这初夏天又不下今年的庄稼咋办这万亩洋芋再过半月不灌水恐怕就干死在地里了。”

“往年咋办”

“往年遇到雨水广头轮水早浇过了。去年旱是旱春天雨多还能救急。今年这天旱的球毛都发燥。”

看张天天沉了脸拉水的抬起架子车笑笑“话糙理不粗你瞧我这脑袋。大伙都说今年有你张县长坐阵旱焦了巴城也不能旱了巴子营的洋芋。”便拉车走了。

找来村干部主任和支书坐在窝棚外张天天询问配水情况。村主任摇摇头“巴子营这地方土层薄背不住旱。现在施行配水制按核定水量配置。去年一听种万亩洋芋农民们都没交水费。水管处收不到水费拒绝放水。”

“先浇了地再收也不迟吧”

主任挠挠头“张县长你在城里呆惯了不明白现在这基层工作。一旦把地浇了水费就更难收了。”

“万亩洋芋关乎巴城的形象受惠的还不是巴子营的人你们这样做一旦洋芋欠收如何收场”

“有你张县长坐阵我们怕什么”支书起身跺了一下脚“老百姓说哪怕洋芋一个不收吃他张县长也能撑一年。’

打电话给水管处处长亲自驱车过来。张天天指着满地打蔫的洋芋苗让处长看。处长打声哈哈“全是这老天闹的如果下几场雨上游来水量增多莫说万亩洋芋万万亩洋芋的浇灌也不在话下。”

“先调剂一下确保这万亩洋芋浇灌怎么样”

“巴子营人已欠了两年水费。一旦洋芋灌完我找谁要钱我也有三百多名职工要凭水费吃饭况且水情这么紧。我先调剂给你张县长一份状子、一条微博说我假公济私我的职位不保事小影响你张县长的声誉事大。”

道声抱歉处长坐车走了。

“看看咋样县长你最好还是和马书记商量一下。”村支书掸掸身上的土。

“我说咋的这巴子营就是个无底洞一旦跌进去就望不到头。”母亲端着一杯水靠在门槛上望天。

“浇水前先得人工起垄。”技术员用脚踢碎一块土疙瘩。

“机播时沟垄已开为何还要起垄”张天天弯腰拾起一块土疙瘩在手里一捻很硬。

“还是巴子营的土质问题垄不起高水一漫不结洋芋结了也长不大。”

“谁来起”

“按说要巴子营人来起。政府种政府管理收获的是他们。可惜现在的农民——“

张天天抬眼一望无数的白晃着他的眼。

副镇长送蔬菜时张天天还望着洋芋地发怔。技术员向副镇长讲了洋芋起垄的事。副镇长叫来村支书和主任。

“搁以前一声令下千军万马。现在难。起垄要雇人雇人得工资干这种活比搞建筑日工资要低一些。男人一天一百元女人一天八十元。按万亩计一亩一个工日平均九十元。起垄得九万元。”村主任摊开了一笔账。

“有你这样的算法吗一亩地洋芋能卖多少钱”副镇长变了脸。

张天天阴了脸“这万亩是谁忽悠出的”

“不是忽悠是按马书记的指示核定的。”副镇长笑笑。

“不说这个按实有面积如何起垄”

“这我得向镇长汇报。镇长须向马书记汇报。”

镇长找马墨山时他已在往巴子营的路上。后面跟的是水务局局长的车。

到了巴子营望着满面黑瘦的张天天马墨山握了一下他的手“辛苦了你也该回政府上班了。基层的事交给基层的人去做。我已做了安排把你的事迹在巴城日报上报道一下。现在像你这样务实的县长已经很少了。”

张天天怔在地头。镇长递一支烟给他说“就是张县长亲民务实的作风确实令我们敬佩这万亩洋芋基地倾注了马书记和张县长的大量心血。”

“马书记这万亩不是确数”张天天扔掉手中的烟。

“不谈这个现在不是计划经济年代增加亩数会造成浮夸一交公粮老百姓会受损。巴城这么大莫说万亩你说他十万亩又能如何我们是指望着这万亩洋芋种植基地护门面呢一把手主体责任有问题我担着”

张天天转身揉了一下眼睛“我还是把这事抓到底吧反正也就几个月的事。”

“听听这就是境界。先发动全镇干部义务劳动一天再发动水利干部到巴子营起垄。”马墨山吩咐司机“去取几条烟来特事特办对张县长这样的干部我们要区别对待。”

张天天站在路边数着排开的车辆。巴子营镇百十号干部小车有二十多辆骑摩托车的大多都是老面孔。区域早已划分半天巴子营镇干部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坐在窝棚边吃着肉夹馍喝着矿泉水嘻嘻哈哈一阵便坐车的坐车、骑摩托的骑摩托走了。

张天天望着狼藉一片的窝棚俯身拾着塑料袋、筷子和扔得七零八散的餐巾纸把它们装进一只大塑料袋扔在了窝棚后面。

“这哪里叫起垄这叫破坏”技术员领着张天天查看沟垄“起得深度不够还毁坏了许多洋芋苗。”

张天天怒吼了一声打电话要叫镇长技术员挡住了他“张县长你是从基层上来的应该了解基层的现状。再说这活也确实不是镇干部干的。他们大多是70后、80后没摸过铁锨。”

“那水利局的咋办”

“来的还要来你把水务局长请来商量一个折中的办法。”

“怎么折中”

“好办。把水务局的任务数折算成钱数承包给村主任让他找懂得起垄的农民来干。”

局长下午才赶来先向张天天道歉说水管处工作不够细没分清主次“干部们干还是要干的至于承包水务局也没这笔开支不好办。张县长自古羊毛出在牛身上猪买单。就起垄这件事说难有难处说不难也容易。”

张天天盯着水务局长局长笑笑转身走了。

“去买两瓶酒来。”张天天掏出钱包。

技术员向村主任努努嘴村主任骑着摩托车来回二十分钟一箱酒已摆在了窝棚前。

“我妈呢”张天天这才想起这一天母亲没有露面“怪我忘了老太太说有点不舒服回城去了。”

酒盘摆在地上张天天喝了一杯招呼大家也喝。风拉着酒味满地乱跑喝了一阵张天天醉了技术员把他扶到窝棚里盖了被子。村主任把剩下的酒装箱捆到摩托车上也摇晃着走了。

一觉醒来看母亲坐在床头张天天拉着母亲的手哽咽了几声。母亲抽了手拉他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好着呢就是想避免和马墨山见面难受。”

水务局集中干部职工千余人分乘十辆大轿车来到巴子营。他们每人都戴着白线手套拿着新铁锨。男人戴帽子女人顶纱巾。到地头后他们撒在洋芋沟中有的捏不住铁锨起半锨土不是拍不到垄上就是盖了洋芋。张天天让带队的副局长传令停工由技术员做示范后再干。副局长笑了张县长好认真便让各水管处的处长们去传话。职工们嘻哈一阵便收工到了车前卸下保温桶提出肉夹馍袋吃午饭。副局长接了一杯茶端给张天天。张天天接了把纸杯扔了出去。

热闹的场面吸引了巴子营村里的闲人他们聚拢到轿车前看有成摞的纸杯便拿了接茶喝。茶是巴城有名的特色茯茶用十几种物料熬的。一听好喝没喝的便抢了杯子一杯一杯地喝。水务局的人喝止一老汉伸手捏了一卷肉夹馍翘着胡子骂起来城里人先吃了我们的庄稼现在又来吃我们的土地。吃你们几块馍、喝你们几口茶算啥围的人觉得有趣便细问究竟。老汉乐了要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包产到户前我们种的粮食往城里拉喂的猪往城里拉种点菜也往城里拉母鸡下几个蛋也进了城里人的尻子。有人听这老汉越说越离谱便让他讲正题。老汉乜了他一眼正题还歪题呢好点的姑娘都给城里人当了女人。

有人打趣那是她们自愿的。老汉拍了一下腿自愿。现在她们怎么不自愿我们吃喝不愁了城里人反倒求我们了。他们把脏活、累活留下让我们干。过去我们能求城里人的就是买他们的大粪。现在拾垃圾的活都由乡里人干了。如今城里人榨不到我们了就来占我们的土地。

副局长怕张天天恼火便让人打发了老汉。老汉临走时吼了一声把他们吃剩的馍全拿走。围观的人一拥而上有人趁机拿了铁锨就跑边跑边喊是新的

活是干不成了张天天让副局长带队回去。副镇长叹道过去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现在肚子吃饱了人们却想着法儿扯淡

他们这样做想干啥张天天问技术员。

技术员笑笑还不是想挣几个钱。

怎么挣

撵走了干活的机关上的人这活就由他们干了。

钱从何处来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其实巴子营的村主任早算好了一笔账。由他们出面既能省钱又能把活干好。反正洋芋丰收了一切事都好办。让巴子营的村主任联系一个收洋芋的大户先预支几万块钱待洋芋上市后再扣除。

这样做农民的收入会减少。

少不了。这些土地政府在流转时已付了费用洋芋收获了还得给农户分成说穿了吃亏的还是国家。

张天天把一支烟头摁在地上使劲揉擦。副镇长打声招呼走了。

水费咋办

好办。技术员把铁锨往窝棚上一靠让镇长去给马书记汇报让水管处减一半剩下的从洋芋预支费中扣除。

我去找马书记直接汇报。

技术员替张天天的水杯里续了水我在巴子营已待了近二十年。说县领导蹲点你是第一个真正蹲的。马书记既然能让你来就没把你放在领导盘里考虑。这个我都能看到的事你却想不到。好在洋芋耐旱能浇两个水就能包洋芋成熟。但起垄和浇水是保障。

张天天母亲把一条烟塞给技术员技术员不要她火了这是犒劳你的你的级别也够不上让县长行贿吧我们家天天抽的只是一条几十块钱的烟他还能抽得起。这条烟是马书记给的你拿去抽。好歹帮帮我家天天。他不明白的事你懂。

技术员谢了到地头去核对亩数了。

十一

看着半卷的洋芋苗叶子张天天望望天天沉稳得像巴子营的石头没一丝愧疚。他摇晃着坐下。村委会主任领着四十多个民工来到窝棚前“全是外村的男的一天一百元女的八十元不管饭一周就能起完垄。”

从桌上拿了一盒烟村主任给男人们一人发了一支“抽了县长的烟好好干女人们就望望县长过过眼瘾吧这些县太爷你们只能在电视上见见。”

张天天挥手打发人去干活。村主任泡了一杯水笑笑“不能叫本村的巴子营人又懒又刁外村的好管理。”

“一周能起完垄吗”张天天的脑袋有点大。

“只要有钱三天都行。”村主任吐掉喝进去的一片茶叶。

“一万元钱不是已经到位了吗”

“这钱是到位了要加快工期还得加钱。再加五千元三天就能干完。’

技术员撇撇嘴撤掉了村主任面前的茶杯“不要认为别人好糊弄赶快去督工三天完不成按2%扣除工钱完不好按5%扣除。”

村主任离去后张天天立起身看看撒在地头的人群。太阳下来地上蒸腾出一股热气。

“一周能干完吗”

“三四天就干完了。现今这世道钱管人比人管人真的管用。”

“万亩呢”

技术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张县长你是实诚人我就给你交个底吧这万亩其实不足千亩。”

“他们敢这样糊弄马书记”

“不是他们糊弄马书记而是马书记高兴让他们糊弄。”

“开会定目标时万亩洋芋基地是由马书记亲自拍板的。”

“这就不对了。你没注意洋芋为何种植在大路两旁这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具体亩数哪个参观考察者会拿尺子去量”

“千亩和万亩实际收入差额大这怎么算”

“数字是加出来的。张县长你千不该万不该太过书生气来亲自蹲点这步棋不好下。”

“我只想让农民实实在在增加点收入。”

技术员叹口气“农民自己都不爱地了别人能把他们拉到地里你到巴子营各家各户去转转守心种庄稼的还有几个人”

张天天换了鞋提了一只暖瓶和一摞纸杯去了地头。干活的都弓腰培土起垄后的洋芋苗似乎精神了很多。

吆喝了一声人们抬起头望望依旧弓腰干活。张天天把感动握在手里倒了水端给一位年龄大的民工。民工接了放在一边“我得抓紧干活我干的是钱喝一杯水的工夫要少挣两元钱呢”

张天天提了水回到窝棚母亲把一杯凉开水递到他手中“把药吃了。眼不见心不烦。钱有人出活有人干我看啊你从哪里来的仍回哪里去吧。这窝棚我守着。过了这茬你还是调到外市当个普通干部也行。这洋芋要命呢”

灌完一轮水洋芋们疯狂地拔秧。张天天舒了一口气他巡视在洋芋地头洋芋秧很自如地舒开身子向他抱之以微笑。他恍惚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株洋芋苗顺风而长。

随之而来的一场透雨让巴子营迷蒙在一片雨气之中。这场雨把一春的活力都发挥了出来噼里啪啦下个不停。窝棚有点漏雨他挪挪床望着一点一点的雨水往下滴这些雨点始终不偏离方向很快地上就有了一个窝点雨水滴进窝点中又溅出来周围湿了一小片。他感到睡意来临便和衣躺在床上母亲替他盖条毯子坐在窝棚前看密密的雨由了性子发出很大的声响。

这场雨一停张天天就被派到省委党校学习。他让母亲回城去母亲把坚定拍到窝棚门上这就是我的家。这茬洋芋不收我哪儿也不去

十二

张天天的母亲发现那位老妇人时是一个清早。太阳像窝在被窝里的猫一伸懒腰云便有了色泽。她从地埂走过裤脚湿了一片露水们你追我赶出一个清亮的早晨太阳一升它们就完成了使命。洋芋叶肥厚露水待的时间长一些她弯腰抖了一下几滴露水跃然落地弄出一地清凉。那个老妇人低了腰掐着洋芋叶子她的手里已积了一把洋芋叶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双手。

“她掐叶子是喂兔子呢还是扯疯呢”张天天的母亲赶到那个老妇人掐洋芋叶的地方。洋芋叶们很齐整地摆在地中从掐叶的痕迹来看掐口小心翼翼如伺弄孩童般轻柔。她赶上前去老妇人回身望了她一眼上了田埂田埂边停着一辆别克车。老妇人到车门前司机开了门等老妇人坐稳当后开车走了。

黄昏时老妇人又来了。发现有人窥视她换了地方依旧掐着洋芋偏秧。掐了一阵她抬头望望天。暮霭四盖夏日的凉风是舒服的凉风她扯扯衣服抖落最后一缕晚霞没入了车中。

技术员来的那天张天天的母亲拉了他到老妇人掐秧的洋芋地查看。技术员瞅着揪掉的洋芋叶“这是位行家她掐的是偏秧利于洋芋坐果。她也是个干净人她把掐下的叶子全收走了。”

“她不是无事抽疯”

“她不是位专家就是行家。”

“为啥我一前去她就急急地走了”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就等她来问个究竟。”

技术员陪张天天的母亲吃完饭便坐着聊天。听到汽车声响他提了草帽走到老妇人所在的地块。老妇人抬头望了她一眼笑笑。技术员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老妇人的眼中闪出慈爱的光泽说你辛苦了。技术员想问问她的身份张张嘴把话咽了下去也跟在老妇人后面掐起了偏秧。

“巴子营的人呢这管理是大问题呢”

“洋芋起垄都是花钱雇外村人干的巴子营人在看热闹。”

“受益的是他们他们不种也该在管理上操操心吧”

“我也不清楚我的任务是配合张县长照管好他的母亲这是镇领导交给我的任务。”

“你是技术员管护洋芋是你的本职。”

技术员低了头手一抖扯断了一根洋芋秧。老妇人抓了一点土按在秧的断口处“别大意这秧一断少接一窝洋芋呢”

掐了几个小时天色暗下来老妇人直直腰向技术员道声谢谢走了。技术员怔在地中听张天天的妈叫了他一声他回转身走向了窝棚。

“她是谁想干啥”

“我没问也不敢问。”

“她是老虎”

“她的身上有一种威严压迫着人。”

“真是的。那她是专家了”

“她很专业比起她我这个技术员有点羞愧。”

“她没问别的”

“没有。她只管掐偏秧。”

“她有病”

“可不敢胡说。她的眼里有慈爱也有刀割一样的威势。”

十三

张天天的母亲到老妇人掐秧的地头时司机赶过来挡住了她“别打搅她干活阿姨。”

她有点恼火扯了司机的衣袖“我只是去问问她是谁想干什么”

“她知道您是张县长的母亲。看她干活时连我也不得靠近。”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阿姨您就别问了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洋芋开花了白色、蓝色一片一片展开在高低不平的田块中错落出一种韵致。一股淡淡的臭味弥散老妇人徜徉在花丛中脸上的表情复杂出另一方世界。她摸摸洋芋叶看似粗糙的叶面捏到手里很柔软。她掐了两朵花一朵白的一朵蓝的捏在手指上转动。

“嫂子。”老妇人听到一声呼唤抬起头来张天天的母亲避开了她的眼睛。

“我揣摩了这么些日子知道是你。”望着老妇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张天天的母亲哽咽出一种沧桑。

“多少年了啊——”她可着嗓子吼叫了一声。

打电话给张天天张天天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天天她这是软糟蹋人呢夜里我一睡下眼前就会闪出当年她和我在城门外见面的那一次。那时我背着你她背着马墨山。她剜我的那一眼就像刀子。’

“妈你搬回城去等我学习结束我就打报告。”

“这顿饭吃完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老嫂子赶快让天天把媳妇调过来过几天舒心团圆的日子吧”

张天天的母亲望望张天天张天天笑笑端起酒敬了马墨山的母亲一杯。

十七

年底张天天就任巴城县委书记马墨山调往省城。马墨山临行前张天天特意到巴子营的村长家找个头大的洋芋。他问村长留下的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种子存到了哪里村长一脸茫然卖钱时谁管中国的、外国的那些东西都一样装上袋子丢到秤上过秤后就被拉走了谁知道到了哪儿明年卖洋芋种的仍把它们卖到巴子营也说不定。

张天天想踢村长一脚他抬起脚又放下。村长问张书记的腿疼吗

张天天让司机把那几个挑出来的洋芋装进纸袋中。心疼便上车走了。

村长望不到张天天的车了才回过神来至于吗为几个破洋芋现在莫说几只外国洋芋就是几个外国人也没啥稀罕的

“我不搬。这茬洋芋不收我不搬。我估摸着当年的事要出现这次大权在马墨山手中。”

“我看不至于妈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我一把老骨头了马墨山要只管拿去。洋芋开花了有白的、蓝的。我呆在城里看啥呢就是你说的那些外国洋芋花开得和其他洋芋也一样呢”

十四

老妇人再没出现张天天的母亲心中空荡起来。她很多次想向技术员诉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天晴时她戴了草帽一个人在田埂上转悠遇到她觉得顺眼的大洋芋秧便俯下身子诉说一番。洋芋花歇了顶上有了像玻璃球一样的小果子。捏到手中很有筋道放到嘴里一咬一种酸涩味弄得满嘴的不自在。她想这洋芋也开花也结果供人吃的部分却在土中上面结的果子只让人看。这是真正养命的东西。累了她就坐在田埂上看一只两只的飞鸟或掠过田野或立在洋芋秧上。立在洋芋秧上的大多是麻雀还有她叫不出名字的腹黄嘴红的小鸟。有时有野鸡“呱呱呱”地掠过发出很大的声响冷不防吓她一跳。野兔、刺猬们偶尔钻出沟垄望望她。有种像鸽子一样的鸟不怕人看她蹲在田埂便飞立在田埂望她她一挥手便飞走飞一阵又回来。有一种鸟她叫不出名字那种鸟的叫声很有节奏紧叫前两声把后一声拉长听了几天她听出那种鸟的叫声是“张天——天” “张天——天”……她笑了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天天。张天天正在上课一看是母亲的电话便出了教室。电话那头很久不出声却传出了几声鸟叫。他问母亲在干什么母亲笑着说好玩得很天天这种鸟有灵性呢它天天都在叫“张天——天张天——天。”

张天天哭笑不得妈我在上课呢便压了电话。

张天——天张天——天这鸟是好鸟。张天天的母亲对望鸟的技术员说。

十五

洋芋开挖的那天落了几滴雨。从省委党校赶回的张天天闷坐在窝棚门前旁边立着镇长、副镇长、巴子营村的支书和主任。一声一声的惊呼从地中传来技术员手里托着两只洋芋手梢往外斜出“碗大的苹果盆大的洋芋真见到了”一过秤众人都咧咧嘴。“县长蹲点洋芋盆大。”村长拍拍手向张天天讨烟抽。

挖洋芋的机器已到地头签了合同的洋芋收购大户看到县、镇领导退回车前从后座中摸出几盒烟侧着身子凑了过来。

“带现金来了吗”副镇长接过一支烟。

“带了洋芋过秤后现付。”

镇长向马墨山请示卖了洋芋后的现金如何处理。马墨山口气严厉起来他让镇长把电话给张天天。张天天接了问马墨山是否到巴子营来看看“利好的丰收。真的。”

马墨山笑了“一个县长亲自蹲点半年的地方如果不丰收对不起我们的是土地和老天爷。”他让张天天组织人算笔账除支付管护洋芋的人工外再给阿姨发点辛苦费那么大岁数了亲自陪儿子蹲点值得政府大院领导的父母效仿。下余的按实际亩数支付给巴子营的农民不得以任何形式截留。

副镇长有点窝火他咽口唾液他们撂荒不种地我们种了并支付水费、化肥钱起垄时还要花钱雇人。如果一味如此乡镇干部的工作还咋做再把余款分给他们哪有这样的道理干脆把镇政府解散算了

镇长喝止了副镇长让他去组织人挖洋芋待收完洋芋后再定分配方案。

不管如何分配马书记的基本原则不变一定要把剩下的款项分发给巴子营人。张天天抱起一只大洋芋掂掂让母亲看。母亲摸摸洋芋一滴泪下来巴子营这地方种草都能长出谷来是不应该饿死人的当年你爹理解执行政策真的是过头了。

机挖洋芋吸引了巴子营的不少留守人员打工回来的人也立在田头。他们见惯了人挖牛犁的场面看着机器波浪般翻开洋芋垄洋芋孩童般跳到一边他们便呼叫一声。碗大的洋芋一跳出他们便抢几个后离去放到家里后再来。村长看到张天天肃寒的脸抽了几株洋芋秧敲打众人。张天天喝止了他让他组织人去拾洋芋。

村长摇摇头他们不会白干的

那咋办

给他们付日工资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镇长瞪了村长一眼你马上去组织啥德性谁家不拾洋芋不给谁家分钱

村长吆喝着去了巴子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便跟在机器后面拾洋芋。

田头井然有序。

农民还得最基层的干部来管。张天天叹口气。

村长笑笑以前组织修桥铺路一声吆喝家家出人个个出力。现在一听要出工首先得问付多少钱。只有钱能拿住他们。

边装袋边过秤地里狼藉一片洋芋秧、坏了的洋芋任意抛置在地中。三天后地中只有一些捡拾剩漏洋芋的老人在晃悠。张天天收拾了行李把窝棚打扫一遍叮嘱巴子营的村主任看护好窝棚。主任跳起来县长你还没有住够啊张天天拍拍主任的肩没有答言。

安置好母亲张天天把一份请调报告交给了马墨山马墨山笑笑递给他一份文件。

“本来不准备这么快就交底既然蹲点、到党校学习都打不开你的心结只有提前向你交交底了。明天是周末到我家里来带上你母亲我们两家吃一顿饭。”

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的手抖起来“吃断头饭”

张天天拉住母亲“好饭。”

十六

进门时张天天的母亲看到马墨山的母亲退出门去。马墨山的母亲笑着拉住了她把她拽到沙发上坐下。

“头发白了人倒精神了不少巴子营的水土养人。”

“唉我家伟岸当年做得过了过了。”

“不谈过去了反正两家都没落下好。倒是他们碰上了好时代。”

张天天想阻止母亲说话被马墨山挡住了“让她们说去几十年的心结打开就舒服多了要不然她们这辈子一直都会在煎熬当中。”

做饭的是政府灶上的师傅。面对两大盆削了皮的洋芋张天天有点不解问马墨山唱哪出

马墨山笑了这些洋芋都是你亲自蹲点管护出的巴子营的洋芋今天我们要吃顿洋芋宴。

凉拌洋芋丝、香油洋芋丝、醋熘洋芋丝、洋芋烧小排、青椒洋芋丝、炒洋芋片、啤酒煮牛肉洋芋、炸洋芋、洋芋煎饼、西红柿洋芋汤、洋芋南瓜汤、洋芋搅团……一盆一盘的以洋芋为食材的菜肴列布在桌上。

两家人默然而坐。马墨山端起酒杯向两位老人敬酒时代的账由时代去付。你看这洋芋和什么搭配都会出味并各有各的味道。就像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引进时金贵种到巴子营的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还是和本地品种的味道一个样人们分辨出它们的味道了吗张县长挖洋芋时挖下的那些外国种呢

张天天一愣让巴子营的村主任存着呢

电视里正热播一部抗日剧剧中的汉奸模样周正日本人没来之前是一副面孔日本人来之后又是一副面孔日本人投降后又变了一副面孔。和以前歪戴帽子、穿对襟大褂、斜挎盒子枪的汉奸形成鲜明的对比。当一个汉奸被一泡牛粪滑倒时马墨山的母亲笑了张天天的母亲也笑了。

当汉奸对着鬼子哈腰、转身对百姓施威时马墨山挟起了一块洋芋放在了张天天的盘中张天天不动声色地吃掉了那块洋芋。

“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吃洋芋做出的这么多的东西。”张天天的母亲和马墨山的母亲也碰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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